重温 | 科幻故事：性别的消亡

这里是CW未命名色彩。

作者 | 阿詹

编辑 | Vic 南风

图源 | 网络

制作 | 咖喱 charlie.

“计算的结果是，我们现存的社会从下时演化而来的几率是极低的。”

“我们有必要立刻把下时的组织阻隔在会对我们产生影响的时间之外。”

遥远的下时。

变革仲裁局的判决团正在听社会学家对引发一项变革的辩词。

“完全的体外生育技术会减轻女人生殖的重担！如果没有生殖的束缚，她们就不会停留在我们预设的社会身份上了！”

“对！如果女人不能被生育局限在家庭之内，家庭的体制也会岌岌可危，我们的社会结构或许会受到巨大的冲击！”

在社会学家费了一些唇舌以后，判决团通过了这项引发变革的请求。

一名时空技师被派遣至23世纪，他在计算了一番以后引发了变革，于是原本于23世纪发明的体外生育技术在一般时间中消失了，但是这项技术将会被保留在永恒时空的资料室。巨大的社会效应也随之而来，很大一部分原本因体外生育技术出现而无需怀孕、哺育并且投身于事业的女性回归至家庭，从而稳定了整个社会，统治者的工作也因此稍许轻松了一些。又是一次成功的变革。

小林是永恒时空内唯一一名女性。通常来说，女人是应该承担生育以及家务，但是小林的能力实在过于出类拔萃，并且通过计算，她从一般时间消失竟然没有引发任何现实变革，所以永恒时空破格录取了小林。

小林成为了一名时空技师。作为一名女性，在永恒时空内几乎是透明的，幸而她是一名时空技师，这个职业本身具有的孤独感消解了她作为第二性别的他者之感。小林非常优秀，她从来不会出错。她穿梭于一般时间之中，引发一项项恰好剔除对社会不利的因素却不影响其它事物的变革。这些变革没有巨细之分，常见的是去修改一般时间内人类个体的基因。这是一项很麻烦的工作，因为需要修改的个体数量多不胜数，但是永恒时空内的社会学家依然一致地主张必须去除这些基因，否则社会将出现许多对理想状态不利的变数。除了修改个体基因以外，小林也曾被要求引发阻止社会革命的变革——社会学家们齐声抗议暴力革命并且指出提升全人类的幸福感，社会需要维持稳定。永恒时空所竭力维护的社会稳定使得社会的政治经济体制在上界之前几乎停滞了。

虽然一个时空技师的任务是精确地完成永恒时空所需要的变革，但小林却时常有感到困惑：永恒时空所剔除的技术真的是不利于全人类的幸福的吗？他们所坚持的各种体制又是否就是完美的呢？永恒时空掌控着所有现实，他们所排斥的人——例如不遵从异性婚姻制度的人——难道真的有错吗？

永恒时空的起源于16世纪。一位名为阿谷的哲学家发现了时间力场，而在整整三个世纪以后时间力场的含义才逐渐被人理解，并且建立了永恒时空。

永恒时空出现之前的世纪被称为原始世纪，永恒时空的所有变革都触及不到的地方。在那里人们生老病死，一切自然；在那里罪恶无法预防，幸福也无法规划。而在永恒时空主宰的宇宙中，现实可以篡改，像她这样的时空技师可以将现实掌握在手中，按照组织的要求修改成他们想要的模样。

作为一个原始世纪的爱好者，小林常常去永恒时空的资料室阅读关于原始世纪的种种。原始世纪的不可更改、区别于永恒时空对一般时间所不断进行的变革，这种漂浮于空中的不真切之感令她感到意外的亲切。

这一次，小林被指派到了29世纪。小林需要负责观测这个世纪并且做出必要的变革。

“你好，时空技师。”这个世纪的计算师胖虎迎接了小林，并且不愿与时空组员内的唯一一位女性过多寒暄，直接切入了正题，“29世纪逐渐浮现出一场危机，一种我们从未预想到的棘手问题，现在我们需要非常可靠的精密观察。”

“你要我进行观察吗？”小林感到疑惑，因为观察通常是观察师的工作。

“是的。我知道要求时空技师来进行观察非常浪费才能。但你曾经表现出的清晰又具有洞察力的观察能力，正是我们现在所急需的，”胖虎说。随后，他开始向小林描述29世纪出现的状况。

29世纪是一个消费主义、享乐主义甚嚣尘上的时代。此前机器人的普及使得不再有人类从事简单的重复劳作，因此不论男性还是女性都只从事脑力工作。据29世纪的永恒时空的社会学家们判断，这样的分工在一定程度上减少了两性之间的差异，导致两性的界限变得模糊，整个地球有一种忽视性别的氛围渐渐出现，性别不再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个人标签。

这种情况令永恒时空的组员们忧心忡忡。社会学家们认为这样的趋势是极其有害的，尤其对稳定了许久的家庭制度是巨大的冲击，因为性别的模糊会导致家庭中原本男女所扮演的角色责任的模糊。另一方面变革仲裁局非常强烈地希望能够尽快进行一次精准有效的变革，来消除这种他们一致认为“危害巨大”的现象。

小林被要求在一位来自29世纪的一般时间者家中完成此次的观察任务。当小林见到这位新来到永恒时空的一般时间者时，她惊讶得无以复加。

“时空技师，这是小毯，你需要在她的家中完成这次观察。因为我们所关注的现象在29世纪某些特定的人群中尤为显著，因此我们甄选了最合适的人选的周围环境来进行观察。”胖虎把一位美丽得奇异的女子介绍给了小林。

“你好，小林。”小毯微笑着对小林伸出了手。

小林还沉浸在于永恒时空见到了第二位女性的震撼之中，以致于她忽略了小毯对她过于亲昵的称呼。她伸出了手与小毯相握：“你好。”

“我会尽快把时空计划书交给你的。”胖虎说道，并同时做出了送客的姿势。

小林点点头，离开了胖虎的办公室。

很快小林开始了位于小毯家中的对29世纪的观察。小林先是分几次作了一两个小时的观察，以建立对这个29世纪典型城市代表的快速描写。而第三天，小林决定进行一次对上层阶级实际个体的观察：她参加了小毯家中举办的一次宴会。

虽然已经对整个城市作过快速观察，小林在见到如此众多29世纪的男男女女时还是受到了些许冲击。与其它任何世纪所恪守的古板规则不同，29世纪的男女不再泾渭分明，例如此刻站在小林面前的一位男性穿着能量织成的套衫，他纤细的身体在其下隐约可见，而他的五官也并不显得如其它世纪的男性一般粗犷锋利。

“这位朋友，以前未曾见过你呀。”这位男性颇有兴趣地说。

“是的。”小林体现了作为一位时空技师的不善交际。

“小林，你在这里呀。要与我一起去楼上看看吗？”突如其来的声音打破了窘迫的气氛，小林看到小毯正向她走来。

“好的。”小林说。

小毯为小林带了一杯带有薄荷香气的饮料。她身后的机械仆人平缓地受着力场牵引而靠近她们。

“我看到你好像很是喜欢这种饮料。”小毯微笑着说。

小林本想拒绝，又由于非常想喝，就接过了，并生硬地向小毯道谢。如果这个世纪的男性与女性能够扮演好他们各自在家庭中的角色，并且不摈弃自然分娩的行为，从而停止传统家庭解构的趋势，那么对于29世纪的女性过着独立自主的生活的现状，那群永恒时空内的社会学家也会少些抗议。

小毯坐到了房间内的一张椅子上，椅子随着她的姿势调整成奇异的形状。

“所以，你的工作是要消除这一切？”小毯问。

小林感到一阵愤怒：“这不是你该过问的。”

“我们会变得和前几个世纪的人一样？只有男人和女人才能在一起，并且需要用婚姻来维系？”

“这是为了社会的稳定。”小林引用社会学家们的说辞。

小毯伸出手握住了小林。小林被这突如其来的接触惊得手足无措。但是她却并不觉得讨厌，也没有迫切地想要挣开。

“我也会消失吗？”小毯问，注视着小林。

小林忽然觉得这是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了。变革发生以后，这就不是原来的29世纪了，所有的人都不会是原来的人，而是由新的29世纪里的类比人来替代。29世纪原先也发生过几次微小变革，小林却忽然觉得她不愿此刻的小毯成为另外一个人了。

薄荷香气的饮料让小林感到有些昏沉，而不是令人厌恶的昏沉，是一种带有春季夜晚独特气息的微醺的昏沉。

小毯牵着小林坐到了床上，小林还没来得及对29世纪的床的柔软程度感到讶异，小毯就靠近了她，并亲吻了她。

“你的工作完成以后，我是不是就从未存在过呢？还是我会如同以往世纪的女人一样结婚生子过完一生呢？”小毯问。

小林无法回答，于是她闭上了眼睛。

翌日，当阳光穿过半透明的墙壁照射到小林身上时她才睁开眼，看到一个机械仆人端着早餐在床边等候。

“你真是难以叫醒。”小毯走进来，俯身看着小林。

小林身体反射地抓起床单遮掩。她昨晚的回忆重新涌现。作为一个来自在永恒组员们认为稳定得完美的世纪的女性，小林虽然在观察29世纪时对此间不限于男女之间的爱情有了解，但是从未切身体验过这样的感觉。她知道这在永恒时空内是严重违纪，即使是异性，与一般时间的人发生关系也是不妥的。更何况她所做的是永恒时空一直以来试图消除的所谓有害的行为。

这虽然可能会引起永恒时空全时理事会的狂怒，但对小林来说却不是不可接受的。她必须要把小毯从任永恒时空揉捏的一般时间中拉出来，她喜欢现在的小毯，她不想让小毯成为变革后所有女性即将成为的人：每日操持着家务、被禁止做任何自身发展的生育机器。她决定要对抗永恒时空。

此后的几天小林在小毯的陪同下完成了剩下的时空计划书。随后回到了永恒时空。

小林回到了56世纪，资深计算师多比驻扎于此。刚踏出时空壶，通讯人员就对小林说：“计算师多比找您。”

小林心中一惊，但只是点了点头：“知道了。”

当小林踏进多比的办公室时她才忍不住显出了惊讶的表情：办公室内不止多比一个人，整个全时理事会的人几乎都在了。

“你好，时空技师。”坐在首席的多比笑着说。

小林不知所措地站在会议桌前，所有理事都将目光放在了她身上，这让她如临大敌：难道他们已经知道了小毯的事？

但理事会的人并没有提到任何与此有关的事，相反地，他们只是询问了小毯对于原始世纪的研究以及小毯的数学造诣。这让小林松了一口气。随即小林想起她进入永恒时空以来所受到的种种训练，尤其是她如今仍然接受着资深计算师多比对她的数学上的指导，小林一直把这当作是多比对她的看重。而作为资深计算师的私人时空技师，小林还有资料室的全部权限，在那里她可以尽情阅览从原始世纪保留下来的书籍，在永恒组员中，很少有人会去关注永恒时空开启之前的利用树木纤维记载事件的年代。这时，小林突然抓住了一些意识的碎片，仿佛有一道光把她脑中的一切串联了起来。

会议结束后，多比关上了办公室的门，对小林说：“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今天理事会的人来这里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见识一番与永恒时空起源有关的人是什么样的。”

多比停顿了一会，小林却没有给他预期的反应，只是默默地看着他。

 “你学习过数学，你应该知道阿谷在16世纪建立起时间力场所用的方程不是那个时代的产物，要到21世纪以后才会被发现。我们为什么会让你——一位女性——进入永恒时空？并且还给予你很大的权限和教导你高深的数学？因为你是必不可少的，你是教会阿谷必要的数学知识的人。这记载在阿谷的回忆录里。”

小林冷静地看着多比：“我推断出来了。”

多比吃了一惊，他没有想到小林竟然已经凭借细碎的证据做出了猜测。

“我们需要你去完成这个任务，按照阿谷的回忆录里所写的，教会他建立时间力场所需要的数学，将这个圆闭合起来。你将是永恒时空的功臣，你可以得到任何你想要的奖赏。”多比继续说。

小林说：“我要一般时间的一个人。但我不信任你们，我要她和我一起去。”

多比迟疑了一下，因为他不能让任何阿谷回忆录之外的事情发生。但是他感受到小林话里不容置疑的意味，只得妥协了。

距离计划的日子还有一个多星期，小林干脆把小毯接到了自己的个人舱居住。而这让所有原本对小林冷漠疏离的基层永恒组员们都开始对小林窃窃私语。

“不但与一般时间的人私通，竟然还是同性，简直不把永恒时空长久以来维护的一切放在眼里！”

“应该把这个时空技师放逐回一般时间里，并且对她做变革，好让她这样的人不在新的现实里存在！”

纵使听着最为恶毒的话，小林觉得无所畏惧，并且过着她多年以来最开心的日子——每日一到空闲时间，她就与小毯一起，她们无需多说什么，沟通却如同音符流淌一般自然。

预定的小林行动的日期到了。小林和小毯穿着天然纤维制成的原始世纪的衣服，以及皮革制成的靴子，带着一些必需品登上了时空壶。小林将去寻找阿谷，并教授他那个至关重要的方程以后再返回。

时间计一路下行，和一般的时空壶之旅几乎没有差别。她们来到了原始时代，踏入了下午阳光照耀之下的崎岖山区。那位永恒时空的创始人阿谷应该生活在这附近的某个山村里。这道圆已经逐渐封闭与完成。

她们将所有补给品暂时搬进了附近的一个洞穴内，她们不能莽撞地去与原始世纪的人做任何接触，避免暴露任何不属于这个世纪的技术。山谷的温度在傍晚开始下降，她们在洞穴里开起了辐射暖炉，时空壶在外面覆盖上了一层光学薄膜。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小毯问。

“这里科技——可以说是几乎不存在，任何事情都必须由人来完成。他们还用动物进行耕作。并且他们两性之间的划分非常清晰，大部分地方都是男性拥有继承权，女性中很少人能够避免成为男性的依附品。还有，只有异性才能正当地相爱，而婚姻也是他们必须经历的。在这个世界的一些地方，男性有了一个妻子之后还可以拥有多个妾侍。”

小毯默默地注视着插在洞穴裂缝处的照明器洒下的光，问：“你觉得永恒时空怎么样呢？”

小林深思了一会，说道：“永恒时空是为了全人类幸福最大化存在的。他们为每个世界铲除不必要的灾难，剔除会引起剧变的任何因素，使全人类的幸福最大化。”

“你知道吗，我必须向你坦白一件事。”小毯突然说，“我很早就爱上你了，在见到你之前。”

小林感到了一阵窒息，她想，确实是要发生什么了。

“我并非来自29世纪，而是来自你们永恒时空从未接触过的世纪。在永恒时空建立初期的物理时间里，当他们还没有能力接触到遥远的未来时间时，我们世纪的人就知道了永恒时空的存在。”

小林心中掀起了骇浪，但她却没有失控，她知道小毯并不是普通的人，从她的言行中可以看出。

“起初，我们发展出现实的计算，并且检测了我们自身所属的这场现实，我们很惊讶地发现到，我们所存在的现实，竟然是出于一种非常低的几率产生的。我们回溯时间来寻找自己从何而来，我们发现由永恒时空在遥远过去触发的某些变革所产生的效应一路延伸到了我们的世纪，余波甚至将抵达我们之后的时代。因此我们便打算消除一切存在的破坏。我们设立了一个隔离区，也就是你们所谓的隐藏世纪，将永恒时空的人员活动限制在1000世纪以前，保护我们不受变革的影响。”

“但是，在我们所处理过的世纪中，永恒时空一直成功地为人类带来最大多数的幸福。”小林说。

“最大多数的幸福？这是你们的计算机告诉你们的吗？但即便如此，程序运行的算法也是人写的。至于永恒组员凭什么认为什么才是最好的呢？你们认为这种古老的君主制是最稳定的统治社会的手段？你们认为两性之间必须划分得一清二楚，而不允许任何不在规范之内的性别表达出现？你们甚至剔除有关的基因，你知道有多少对人类有贡献的伟大之人因此从未存在过？”

小林默然，她知道，永恒时空消除了他们所认为反常的一切事物。

“假如永恒时空不曾建立的话——”

“什么？”

“我来告诉你，假如永恒时空不曾建立，人们会将投入在时间工程学中的热情转到其它方面。永恒时空不会出现，整个人类社会会经历动荡、战争，但是也有政治体制的焕然一新。没有人会因为拥有不被认可的基因而被剔除，而其中就有推动时代进步的伟大的学者。体外生育技术不会被夺走，女性也不再被生育束缚，而此后将会有一些关键的科学突破由她们来完成——星际推进引擎会出现。”

小林不得不承认，她被小毯描绘的蓝图所吸引了。

她想到时空组员在脱离一般时间而故乡从未存在过的失重感下过着不正常的社会生活，想到永恒时空处心积虑所维护的政治制度，想到社会学家对女性的蔑视和贬低，想到自己为了小毯不惜违反了永恒时空的众多规则。

“如果你不去找到阿谷，永恒时空就不会存在。他们要到很多个世纪以后才会对时间力场有所涉及，而那个时候核物理和人工智能已经兴起，他们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不会再去研究时间工程，永恒时空将不会被建立。”

小毯站起身牵着小林的手走到了洞口，她们一起看着洞穴外的星空。

“你要做出决定。你和我以及洞穴里的物品都会受到物理时间力场的保护，不会受到这次变革的影响。永恒时空会消失，但我们会留下来。在这个原始时代可能不能光明正大地宣布我们的相爱，但是之后的人类总能有挣脱性别束缚的一天，并且他们也能够在群星之间航行。”

小林看着小毯，她并不清楚自己是否已做出决定。直到原本倚着天空的时空壶的朦胧外形全部消失，她便知晓了一切。

永恒时空结束了，原本固化的性别即将消亡，广阔的宇宙也将开启。

*本文根据 艾萨克·阿西莫夫《永恒的终结》改编

参考文献：

[1]艾萨克·阿西莫夫.永恒的终结[M].江苏：江苏文艺出版社，2014:1-264.